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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症

      

   一

有人说,孤独是一种幸福。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想,我可以一直一直地幸福下去。

南希和戴戴又吵架了,这次她们吵得很凶。事实上,她们从小学开始就常常吵架,但从没有一次吵得这样厉害,戴戴还把书向着南希的脸摔了过去。

当时我只想着要赶快离开那个地方,于是看见南希扭头走的时候,我就跟在她身后走了,戴戴狠狠地瞪我一眼。

刚回教室我就被张老师叫进了办公室,她一见到我就挥动着那张让我头疼的表格说:“梁辰你到底要到哪个剧组,决定好了没有?”

她真奇怪,分到哪个剧组,又不是我决定就可以的。

按照学校的惯例,我们每个编导系大三的学生都要在新年之前拍出自己的作品,一般是短电影,然后在放假前在学校的报告厅面对全校学生公开放映。

在填写分组时,我自认为理所当然地填写了南希所在的第三组。但一个星期前张老师叫我到办公室,把表格递给我让我把组别修改一下。我问为什么,她说南希来找过她,说她们组的人数太多了,所以希望我可以退出。

其实我是有一些生气的,不是气南希要我退出,而是她明明可以自己跟我讲却偏要经过老师,让我在张老师面前羞愧地差一点哭出来。

南希一脸歉意地笑着解释说:“哎呀,我只是觉得把你放在我们组做个剧务或者配音什么的太委屈你了嘛。”说着冲戴戴使了个眼色。

戴戴也笑着附和说:“就是啊。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邢风,看他愿不愿意收留你。”

南希拍了戴戴一下,用责怪的口气说:“喂,你想也知道不可能嘛,干嘛让她去碰那个钉子。”

张老师见我半天不说话,猛地把那张表格在我面前一挥,不满地说:“问你话呢,哪个组?”

“不知道。”我低着头说。

“你不会是想和那个邢风一样自己一个组吧,”她皱起眉头,继而又舒展开,“对了,要不这样,我帮你去问问他……”

“不!”我一口拒绝,又发现自己的失态,有些仓皇地补充道,“不,不用了,老师。”

“那好吧,你先回去,不过下午上课的时候,你要给我答案。”他说着,又重新把那张表格放回旁边的一摞表格上,奇怪的是,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纸张,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从办公室里出来,餐厅已经坐满了人。我通常都是一个人吃饭,开始的时候总是独自沾一张桌子,旁边总会站着几个人苦等,既给别人添麻烦又会显得自己很扎眼。后来我学聪明了,总是比午餐时间早很多就拿本书找个座位坐着等,这样就经常在午餐高峰时间前就可以吃好离开了。

但今天我端着盘子绕了一圈也找不到座位,就从餐厅的后门出去,那里不远处有一块很大的草地,但大多都是些杂草,很少见到有人到这里来。我找了一块隆起有些像小山坡的地方,坐下边吃边想拍片子的事情。

“那是我的地方。”一个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

我迅速站起来,边收拾东西边说对不起,抬起头一看却是邢风站在那里。

“哦,是你啊。”他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然后绕过我在我身边坐下,虽然没理我,但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其实我巴不得他快点赶我走,我也很想自己走掉,却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就极不情愿地坐下,并朝离他远的那一端挪了挪。

他也没有在意,只是低头吃他的饭,直到吃完我们也没有说一句话。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想应该找个什么理由离开,但即使想到了也实在说不出口。

“喂,和我一起吧。”他突然说。

“什么?”我吓得差点把餐具掉在地上。

“剧组啊,你不是还没决定么?”

不要……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就这样吧,下午上课的时候我去跟杨老师说。”他说完就站起来要走。

不行!“那个……”我也站起来追上他,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别托我后腿就好了,想谢我的话,下次午餐你请。”他冲我笑笑,端着盘子走了。

      二

邢风……笑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邢风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不多,但也并不少见。据我的观察,差不多每个班不多不少平均一个。平时很少讲话,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总是坐在教师的最后一排,耳朵里永远塞着两颗劣质耳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能隐隐约约听到从耳机里传出的吵闹的摇滚的声音。

如果要在班里找到一个人缘比我更差的人的话,大概就是邢风了。

所以和邢风一组,总让我有一种被安排的感觉,就像剩下的东西被堆在一起一样。一个旧皮球还是皮球,一只旧手套还是手套,但如果它们被塞到一个箱子里,对人们来说它们就只是一只“杂物箱”里的垃圾而已。

两个小丑被放在一起就叫做马戏团。围观者的偷笑会变成观众的欢呼叫好。这就是我根本不愿意去考虑去求邢风和我同组的原因。

我知道在很多人的眼中我和邢风是相似的,都是独自生活的人,但即使是孤独,也分不同。就像发烧的人都是额头滚烫,但有人是因为感冒,有人却是因为伤口发炎,有人只是因为把热水袋在额头上贴了十分钟而已。

邢风就像是那种把热水袋贴在脸上的人。他一天到晚都冷着一张脸,无论谁和他说话都爱搭不理。记得入学自我介绍时他站起来只讲了一句话:“希望你们都可以离我远点儿。”

但是邢风和我不同的是,只要他愿意把他脑袋上的热水袋拿下来,一切都会改变。我知道有很多女生喜欢邢风,而且南希之前也邀请过他加入她的组,但是被干脆地拒绝了。就连我这个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好感的人,刚刚也因为他偶然的笑容而受宠若惊。

那些对我冷眼相对的人,那些用各种冷漠伤害过我的人,我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但我对邢风却真的,真的很讨厌。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不能理解。对于我来说,我真的不能明白,为什么明明只要稍稍踏出一步就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却一丁点努力也不愿意付出。

我唯一确定的是邢风是乐在其中的,他像一只趴在网上的大蜘蛛一样充分享受着这份他精心编织的孤单氛围。这种感觉,我永远无法了解也不想了解。

所以,我们才是距离最遥远的人。

下午张老师的课上,我一心期盼她能忘记分组这件事或者干脆忘记我。因为无论她怎么问我怎样回答,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感觉很丢脸。

但张老师显然不可能忘记,并且是课讲到一半毫无预兆地突然问道:“梁辰,你决定好和谁一组了没有?”本来凝聚在她身上的目光的焦点一瞬间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的反应是迅速低下脑袋。我在想这个时候如果邢风站起来的话,我该怎么办呢,一定不好意思回绝他吧。那我应该怎么做呢?私底下……去找老师么?和南希一样么……”

“梁辰加入我们组。”我吃惊地抬起头,说话的是南希。

我将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南希,却发现她正得意洋洋地看着戴戴。

“那梁辰,可以吗?”张老师很严肃地看着我,我有点不敢面对她的目光。但如果我转过脸去的话,邢风是不是正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呢?而那个,我更加不敢面对。

“好。”我看着张老师的眼睛点点头。

张老师继续讲她的课,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邢风,发现他正趴在那里睡觉,根本没有看我。

      

我记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期末考试后的放假晚会,老师把我们这些作为比较靠前的小孩叫到讲台上站成一排,一个接一个的大声说出自己朋友的名字。

那时我与南希和戴戴每天都在一起,我心想到底要说南希的名字,还是戴戴的呢,要不就两个一起一起说好了。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南希声音响亮的喊出了戴戴的名字,几乎是紧接着的,戴戴也很开心地说了南希的名字。

轮到我的时候,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这个时候,南希飞快地跑到我身边说:“戴戴,梁辰最好的朋友不是你么,你傻啦。”

戴戴也拉起南希的胳膊说:“是你啦,南希。你们周末不是还一起去补习班么?”

“那你们上次还一起在街上吃东西呢。”

……

她们就在我的面前,笑着推来推去,讲得那么开心。而我只能傻傻地站在一边看着,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是因为她们讲得太快了吧,我一时没有想好该说什么,如果给我再多一点的时间的话,大概就可以想到一个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答案了,嗯,一定可以的。

我以为过不了几天大家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甚至连附近班的同学都知道了。一个人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常常可以听见身后传来这样的声音:“梁辰啊,听说她没有朋友啊。”

“真的喔,好可怜。”

“我还听说……”

其实现在想想,这真的是小学生才会在意的事情。只有小孩子才会很幼稚地关心自己有几个朋友,别人有几个朋友的问题。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丢脸。甚至还有很多像邢风这样的人,把独来独往当做很骄傲的事情,旁边真的跟着什么人的话一定会大大减少他装酷的效果。

尽管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我一个人走在什么地方时,那些声音常常会毫无征兆地想起来。和小孩子不一样的声音,但仍然带着童音,来自各个方向,一次又一次地,传到我耳朵里,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边。

我有了充足的时间去想那个答案,却并没有想出来,但一直不由自主地固执地想着。我知道,这么久的事情,大家一定都已经忘记了,我这样想下去其实既无聊又没有意义。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我想出那个答案,有一些事情就可以改变,至少那些声音大概就可以消失了吧。

“这是什么?”邢风皱起眉头看着我伸手档在他面前的包装袋。

“寿司、小笼包、馅饼、紫菜包饭,还有可乐和冰其淋。”我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到草地上,“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就都买了一点。”

“我是问你,弄这些干什么?”

“你不是说让我请你吃饭嘛。”

“哦,不用了,反正……”他转身准备走。

“那现在还算数吗?”我咬咬牙抬头面对他疑惑的目光,“如果我请你吃饭,就可以和你一组,那个还算数吗?”

我没有想到的是,只过了三天,我就从南希的组里退出了。

我被分到了配音的工作,南希她们的进度很快,片子几乎是每剪辑好一段就配一段。昨天下午在配音室里,我除了好几次错误,弄得大家都心情很不好。

“他为什么不记得你了……”

“他失去记忆了……失去记忆了?”

“你干嘛重复一遍啊,而且还这么大声。”那个和我一起配音的男生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对我说。

我连忙边道歉边解释:“对不起,可我记得没有这一段的,什么失忆……”

好俗气……

“我改了不行么?”坐在后面的南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整个剧本我都改了。你之前写的太乏味了,这样有意思多了不是吗?”她看向旁边的两个女生,她们赶紧点头。

“但是那本来就是个很安静的故事啊,平淡的方式可以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我觉得还是不要……”我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肉麻的东西”差点脱口而出,说那样的话会很伤人的吧。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啊。”几天来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戴戴突然说话了。

“是啊,梁辰你到底哪里不满意啊。”南希欣慰地看了戴戴一眼,眼神有些委屈地在我面前蹲下来。

“我……”我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我僵硬地坐在那里,旁边的人们都用意外的目光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等我讲话还是等我哭泣。又是这样么……“我不做了。”我小声说,背起书包向外走去,像是逃走一样。

又是这样。无理取闹的又是我,没有礼貌的又是我,不尊重别人想法的又是我,不在乎别人感受的又是我。

被抛弃掉的……又是我。

我被张老师痛骂了一顿之后,决定去找邢风,顺便为上次的事情道歉。一些无谓的坚持姑且放在一边,在新年之前完不成作品可不是闹着玩的,会牵扯到学分问题。

其实那个时候,即使邢风拒绝我,我也并不会感到奇怪。但是邢风没有,他甚至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说几句难听的话来给我难堪。

一星期之后,我和邢风坐在海边的某个下午,我小心翼翼地问邢风:“我那天那样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厚脸皮?”

“有。”

我眼神暗了暗,不放弃地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不拒绝我?”

他似乎本来是想惹我生气,却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所以愣了一下,想了很久摆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也没什么别的原因,真的需要人而已,很多麻烦的事我自己忙不过来,而且,”他把头转向一边,用很小的声音说,“那时候我觉得,如果再不同意,你就要哭出来了。”

他似乎有些尴尬,咳嗽了几声问道:“不过为什么不做了呢,不是很嫌弃我这边吗?”

“没嫌弃啊,”我摇摇头小声嘟囔着。“没嫌弃。”

“拜托你说谎的时候底气足一些好不好,”他无奈地瞪我一眼,“这样我假装被骗的时候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没有看不起的意思,真的。”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好吧,”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但还是一脸别扭的表情,“那我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答应。”

“我……”不能说,但我一时找不出别的借口,只能找个还算像样的搪塞他,“那个剧本是我写的,南希她们那个,我舍不得所以……”

“哦,”他大概是相信了,但表情又渐渐变得疑惑,“可老师不是说谁写剧本谁是导演么,怎么会只让你配音?”

“可是如果我当导演的话,”我停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说出来,但还是笑着说了,“谁愿意跟着我呢,结果一定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剧务,没有摄像,连演员都找不到,所以就让给南希了。现在剧本被改掉了80%,总觉得不能接受。本来就是为剧本就下的,现在留下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你就这么走了,没跟他们吵架么?”

“就算吵架也没用吧,只会让别人觉得我没有气量然后更讨厌我,还不如这样走了给大家留个好印象。”

“那你觉得你这样跑出来留下好印象了么?”邢风挑起眉毛看着我。

“好像……也没有。”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我抬起头对着邢风笑了。

其实都一样的,我做什么,结果都一样的。

           四

因为是两个人的剧组,所有的工作都要靠我们两个人完成,所以我早就有了把自己忙到焦头烂额的准备。但事实上我很闲,甚至比在南希的组里只做配音还要闲。而邢风的样子看起来比我还要清闲,清闲到每天上课都在闭目养神,然后在中午之前告诉我,他用了三个小时终于想好了中午要吃什么。

一个星期过去了,邢风甚至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要拍什么。最让人无语的是,当我实在忍不住去问邢风的时候,他居然说他也不知道。

这些天里我所有的工作除了帮邢风买午餐之外,就是和邢风一起去寻找灵感,不,是陪邢风寻找灵感。

我们花去大把大把的时间坐在海边或者是学校后面的山坡这样的地方。邢风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表情时,我就会坐在他身边盯着他的脸,脑子里“他真幼稚他真幼稚他真幼稚他真幼稚……”不断地重复。

虽然这样想着,但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两个人做这种幼稚的事情却意外地不会感到很丢脸。路过的人也许会以为我们是一对笨笨的恋人吧……

恋人?我这样的人么……看来我更幼稚呢。

有时候我觉得邢风根本没有在好好想,他依然只是沉浸于这种安静又有些孤单的感受,一头扎在自己的世界不再出来。我每天为了早点回去,都会祈祷邢风可以大叫一声“我想到了!”然后大笑着跳起来,即使把我吓一大跳也没关系。但是我幻想的方式似乎有问题,这些动作大概不是邢风这样性格的人会做的事情。

这天中午,教室的人都走光了,邢风还半闭着眼睛倚在桌子上。我走过去准备叫醒他,他却突然睁开眼睛说:“我想到了。”

“我知道,”我说,“你要吃什么?”

“我要吃……不是,”他瞥了我一眼说,“是电影的题目。”

“什么?”我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孤独者。”

“什么?”仿佛是没听见的,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孤独者。人数不够就你来演吧,就简单一点……”听不出他是严肃还是兴奋,只知道他一刻不停地说着。

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邢风。”

“摄像机就从那边……”

“邢风。”

“嗯?”他停下了讲话,抬起眼睛看我。

“对不起。”我看着他的眼睛小声说。

“什么意思……”邢风眼睛里有些慌张。

“对不起。”我弯下身子向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教室。

体育课的休息时间,我跑到南希身边说想跟她谈谈。南希好像心情很好,就点点头和我一起来到体育馆外面。

我正在想着怎么开口,发生了上次那样的事情,南希就算还愿意理我,也不会同意我再加入他们了吧。

“南希……”

“上次的事情我想过了,你会生气,是因为不满意我们让你配音是吗?”她见我支支吾吾,就直接开口。

“不是……”

“我也有不对,怎么可以只让你配音,”南希拉住我的手,“给我们当演员吧,不过是配角,可以么?”

“呃,”我有些被南希的友善吓到,鼻子酸酸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

“那你演鬼可以吧。”

“什么?”

“鬼啊。”她俏皮地吐了下舌头,举起两只手做了一下鬼的动作。

“可是怎么会有……”我顿时一头雾水。

“哦,我忘了告诉你,”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的那个剧本张老师说肉麻,我就把它改编成鬼故事了。”

“是么。”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目送着南希走进体育馆后,我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迅速回过头,看见邢风站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我。

            五

十八岁那年,我上高三,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两串一模一样的水晶手链。

高中我和南希一直是同桌。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告诉南希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妈希望她可以去我家一起吃饭。南希表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有班里运动会的庆功会,放学大家要一起去班长家聚餐,怎么班长没邀请你么?”

我说没有。南希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说:“那对不起,我不能去了,”我说没关系,南希看着我想了一会儿说,“那这个给你当礼物吧。”说着从手腕上摘下一条手链递给我,我知道那是她上个周末逛街买的,而且挺喜欢的样子,马上点点头对她说谢谢,小心地把它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下午放学时我刚要收拾东西,有一只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拉起我向外跑去。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发现是坐在最后一排长得很帅气的那个男生。我们跑到楼梯的拐角停了下来。

“这个,给你。”他掰开我的手,把一样东西塞了进去。

我慢慢摊开掌心,愣愣地看着,居然是和南希送我的一模一样的手链。“呃,谢谢。”我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希把那个送给你了是吗?”他突然面无表情地说。

“啊?哦,是……”

他转过头来很生气地看着我:“我看见南希戴着它才会买的,找了好久才买到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她是用来送人的。”

“这样啊……”

“你别误会了,我送给你,只是不想和你戴一样的东西。”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哦。”我点点头,把手链戴到另一只手上。

南希向宿舍附近一家旅店的老板借了场地拍摄。旅店的生意很冷清,那个老板听说是要在这边拍电影,觉得会给他的店带来宣传,很开心地就把场地借给我们了。

周末一大早我就被南希叫到旅店来拍戏,她还在电话里叮嘱我要带一条白色的床单。我走到这里的时候,旅店老板笑眯眯地在门口迎接我,我顿时有些可怜他,不知道他得知南希他们在这里拍的是鬼片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见到南希时,她正叉着腰站在楼梯上得意地说:“看我找了个多好的地方,这个店又小又破,黑乎乎的还到处是蜘蛛网。”

“嘘,你小声点。”戴戴赶紧捂住南希的嘴巴,紧张兮兮地往楼下看去。

拍摄场景选在旅馆三楼的走廊。因为这家店几乎没有,就算偶尔来几个人也只是住在二楼,所以整个三楼空荡荡的,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梁辰,剧本印的可能不够,是帮你再印一份还是把你的部分和你简单说一下,你没有台词,而且戏也很简单。”戴戴冲我扬了扬她手里的剧本。

“那就不用了,和我说一下就好。”我笑着摆摆手。其实我只是不想看到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剧本,一个字也不想看到。

听戴戴“详细”地讲了一遍我就完全明白了。我的所有戏份就是躲在走廊边的一个房间里,当主角沿着走廊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披着床单走出来。

我心想还好没有花钱去印一份剧本,因为其中提到我的内容大概之战两行。

不过这样的话,估计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拍完回去补觉了,真好。我满怀期待地找到南希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先拍然后回去。南希皱了皱眉头说:“可是按顺序的话,你的戏在最后啊。”

“拜托了南希,反正最后都要剪的,早拍晚拍都一样嘛……”

“怎么会一样呢!”她好像生气了,但接着又平和下来对我说,“这样吧,现在快到中午了,光线太亮了,等到下午天稍黑一些就拍你那部分行么?”

“嗯,谢了。”我觉得南希说得有道理,就点头同意了。

那个从艺术系请来的女主角好像根本没有好好记台词,不停地NG,一遍一遍地重来看得我头都晕了。估计南希都快气炸了吧,眼看天就快黑了,我也没敢去跟她提说好的那件事。

剧组人多了其实也不是件好事情,大家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得很难集中精力。而且吵吵闹闹的,很难安静下来。

我脑子本来就昏昏沉沉的,好几次差点睡着但又被乱哄哄的声音吵起来。于是我就利用演鬼的特权,告诉戴戴说我想先熟悉一下,现在就去那个房间藏着,等拍到我的时候叫我。关上房间门的瞬间,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到地上,把书包垫到背后开始偷懒。

我本来只是想小睡一会儿,但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四周一片黑暗。我的手在墙上乱摸了半天,找到开关按了好几下,灯却没有亮。大概是这些房间长时间不用的关系,灯泡坏了也没有人换。我从包里摸出手机,发现已经快12点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走廊上也是一团漆黑,看来南希她们已经回去了。

“有人吗?”我听到自己带着哭腔颤抖着的声音,突然想起这家旅店因为生意不好,很早之前就只做吃饭或是歇脚这样的生意,晚上十点之后就不再营业,连老板都会锁门离开。我紧紧捂住耳朵,生怕听到有人回答。

勉强摸黑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下面的大门锁上了我也出不去。而且沿着黑暗走着的话,还不知道会在半路遇见什么……我心里一紧,抓过旁边的床单紧紧地把自己裹起来。害怕,我好害怕……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没事了,只是一个晚上而已,过去就没事了。

虽然无论怎样都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仍然用床单盖住双眼。也许真的是越逃避就越怯懦吧,刚刚我不敢走出房间,而现在躲在床单里的我,连这块布料都不再敢走出去。

我怕黑,我从小就怕黑,南希知道的。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坐了很久,也许没有很久,但我感觉已经很久了。我的耳边经常会出现一些窸窣古怪的声音,我用力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是越安静,那些声音就越是清晰。我害怕地想闭上眼睛,但我知道一旦我闭上眼睛,就不敢再睁开来,怕脑子里那些恐怖的东西会真的出现在眼前。

手机突然诡异地响起来,我的身体像被电到一样抽搐了几下,条件反射似的将手机丢开,但铃声不停地响着,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恐怖。我手颤抖着伸过去拿起手机,哆哆嗦嗦地移到耳边,按下通话键。

“喂。”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比鬼还难听。

“是我。”是邢风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安心了似的,我僵硬的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用力绷住而没有掉下来的眼泪也在这一瞬间流了下来。

“你的餐卡那天放在我桌子上忘记拿走了,你找个时间我还给你,还有……你在听吗……喂,你怎么了?”

我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很丢脸地对着手机很大声地哭起来:“我明天继续请你吃饭行么,你别挂电话行么,拜托了。晚饭我也请你吃……”

“你在哪儿?”

他极有耐心地听我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讲了一遍,沉默了几秒说:“我去找你。”

“不用了,”我赶紧说,“天就快亮了,南希和老板说好了,他一大早就帮他们开门……”电话那边挂断了,我有些落寞地把手机关掉。我知道的,邢风只是想找个借口把电话挂掉而已。大概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吧,居然那样麻烦人家。

我总是这样,别人一对我好一些,我就得意忘形地什么都忘记了,马上开始得寸进尺。今天的事也是这样,我知道南希他们绝对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把我忘记了而已。不过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真的是故意的就好了。

真的是……一点存在感也没有呢。

但是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

几乎是刚要睡着,我就被楼下巨大的开门声吵醒了。是南希他们来了吧,我欣慰地发现天已经亮了。

我拎起书包准备开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我听见一声惨叫,连忙掀开床单,看见邢风连退几步,很生气地看着我。

“吓死我了,你披着块布干什么?”他一脸懊恼地说,伸手帮我把身上的床单扯下来。我刚要说话,就听见他接着说,“你搞什么鬼,为什么关机,你地址说得不清不楚的,你知道我找了多长时间?”

我望着他生气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阴沉:“你是不是以为我刚才被你吓到了,我告诉你我才没有……”他看见我仍然在笑,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走吧。”说完就拉着我的书包往外走。

我们在楼梯上遇见了正在和老板谈笑风生的南希,我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南希昨晚的事情,南希却像根本没看见我一样笑着向邢风挥手:“嗨,邢风。”

邢风也像没看见她一样,拉着我快速地下着台阶。经过南希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仿佛是受了邢风的蛊惑,我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我不做了。”说的时候,我感到邢风行走的速度慢了一拍。

一走出店门邢风就松开我,背对着我说:“我不会变,还是拍那个《孤独者》,加不加入随便你。”然后快步走了。

            六

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些什么事情呢?

说起来好笑,我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是在反省。与其说反省,不如说是在寻找,想知道那些似乎别人都看的清清楚楚而我却不曾发现的让人讨厌的地方。

我的脸虽然不算惊艳,但也绝对算不上难看。

我穿衣服虽然不算个性时尚,但也不会穿古怪可笑的东西,更不会让人觉得土气古板。

所以,和我走在一起,应该不会很丢脸吧……

我性格虽然算不上活泼明朗,但也并不沉默寡言。

我讲话并不乏味,经常开玩笑但从不开过头。

所以,和我在一起,应该不会难以忍受吧……

和人讲话的时候我的大脑总是飞快地运转着,比考试还要精神紧绷,比答政治题还要谨慎全面。

伤害别人的话绝对不可以说。

容易让人误解的词全部剔掉。

过分客套的语言也要少用。

对方讲话我从不插嘴,对方没话讲的时候我一定会找到新话题。

这种训练让我觉得我将来简直可以去主持谈话节目。

我从不发脾气,从不炫耀任何东西,见到每个人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会开心地打招呼。别人即使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伤害我的事情,我都会微笑着面对并且试着理解,即使不能理解,也会试着忍受并咽下去。

有时会想,如果不去想这些就好了,不去注意这些的话,那么受到的一切伤害都是理所当然所以情有可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感觉无比的委屈。

现在发展到像个精神病一样,连眼睛睁的大小、下巴对人的角度、甚至手放的位置都开始讲究。

可是当把这些事情一件件都做到完美,就有一种逼近事实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我把所有的这些事情全部做好,做到让人无可挑剔,结果依然无法改变的话,我面对的事实,大概会清晰到让我无法逃避。

那时,我会哭么?

我和邢风还是花去整天的时间坐在海边,或是去爬山,或是待在其他安静的地方。邢风这次换了个新说法,把这些称为寻找孤独。

与之前不同的是,邢风现在几乎不再和我说话了。我们常常是沉默着在什么地方待上一天。邢风的沉默,也是寻找孤独的一部分么?还是他只是不想理我而已。邢风大概还在生气吧,为了我上次丝毫没有给他留面子的退出。

今天在海边坐着的时候,常常在那里锻炼的一位老太太冲我眨了眨眼睛,小声问我:“吵架了?”

“不是。”我连忙摇手否认,又沮丧地点点头。

“明天早上四点,在中川路的百货公司楼下见。”邢风突然站起来说。

“几点?”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四点。”他语气相当肯定。

“可是那个时间商店都没开门啊,那么早去那里做什么?”

“跟今天一样……”

“看海?”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寻找孤独!”

中川路是距离学校最近的一条商业街,这块区域里有好几条商业街和它连接交错在一起,很容易迷路。再加上我几乎从未和南希她们一起逛过街,所以找到邢风花了一番时间。

原本蹲在地上的邢风看见我之后站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皱着眉头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就抢在他前面说:“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蹲到百货公司开门吧。难道你认为来开门的店员会觉得你很可怜然后给你一颗糖吃么?”

“走吧。”邢风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说,然后转过身去开始径自往前走,然后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都没有理我。

我们就这样一句话不说地走到天亮,走过了好几条街,也偶尔会看到熟悉的地方,直到大街上开始陆续出现人群。

“还要继续走么?”我问,但他没理我。

“人比刚才多了。”我拽了下他的袖子。

“商店都开门了。”

“喂!”

他依然没有回答,还是沉默着往前走,像船尖分开浪花一样,分开向他涌来的人群。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那你等我一下行么,我去买双合脚的运动鞋。”然后转身跑进旁边的一家鞋店,跑掉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我自然不敢期待他会等我,但我更怕看见他毫不犹豫走开时嫌恶的表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试好了一双鞋子,并且拜托店主帮忙保管我那双后跟已经快被磨掉的拖鞋,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不意外地发现邢风已经不在了。

果然,除了总是惊喜地出现在我眼前的孤独,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愿意等我。

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之后,我不想像个傻瓜一样一个人站在这里,就沿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向前走,想着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和邢风重新遇到。

快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好像隐隐约约在人群中看见了邢风,他像个游魂一样安静地向前行进。但我匆忙跑过去的时候,他却不见了。我抬头看了看亮得让人有些眩晕的太阳,心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年,却没有到过校园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理由说起来很可笑,因为没有可以一起去的人。我把这个理由说给我妈听的时候,被她生气地骂作没出息。每个星期五晚上南希她们都会在宿舍讨论第二天要去什么地方,或是比较着这块商业区里哪一家的衣服最漂亮,哪一家卖的冰淇淋更好吃,那些店的名字我都抱着一种憧憬的感情默默记在心里。

“梁辰,”有一次我听到南希叫我的名字,连忙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也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你不去,对吧。”

“哦,是啊。”我点点头挤出笑容,掩盖住满脸的失落。然后听着她们继续说笑着讨论第二天的行程。

我也曾经在一个星期天,在南希她们都出门后,换好衣服鼓起勇气冲到楼下,可是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停住了,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之后,笑了笑退了回去。然后转身走进学校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包泡面,并且对着超市前面一直疑惑地注视着我的大婶说:“饿了,顺便下来帮同学也买了。”还是害怕吧,害怕遇见什么人,在他们的眼睛里把我的孤独无限放大。

可是她们说的店名啊,我一个都没有找到,而后也渐渐不敢抬头去找。我不知道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是不是像我想像的那样都在看我,我感觉他们都停下来,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我仿佛听到从他们眼睛中传出的声音。

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啊?

自己一个人啊……

看来没什么朋友呢……

大概很讨人厌吧……

不会感到丢脸么,要是我啊……

别说了……闭嘴!

“梁辰?”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出现在面前的是南希放大的脸,我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我在欣慰地发现身旁的人群丝毫没有停留下来的迹象的同时,也发现南希、戴戴,还有几个女生无比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她们每人手上拿着一支冰淇淋,戴戴手上的那支已经融化流到了她的手指上但她并未察觉。虽然会让别人觉得举止怪异,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傍晚了啊……她们要是海市蜃楼该多好。

“一个人么,梁辰?”南希挤出一脸惊奇的表情问道。

是啊,我一个人。

“梁辰,问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南希依然将惊奇与微笑完美地融合在脸上。

我宁愿她们大笑,再奚落我一番然后笑着走开,可是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认真而残忍地等着我的回答。我被她们的目光紧紧捆绑,无法动弹,甚至不敢呼吸。

是呢,为什么一个人啊。

“不知道啊。”我笑着抬头和她们对望,眼泪流了出来。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有人可以告诉我么,为什么一个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呢。

“给你。”一团粉红色的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随着眼睛的焦点重新调整,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支冰淇淋,目光顺着那只拿着冰淇淋的手臂向上移动,我看到邢风那张有些漠然的脸。

我没有留意南希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支冰淇淋,直到它似乎是因为我目光的温度开始融化。

邢风似乎对我的沉默感到难堪,有些慌乱地解释说:“那个,冰淇淋店那边在搞活动,买一赠一,但是你还是要把钱还我,”见我半天不说话,他又支吾得说,“好啦,我开玩笑的,你不还也可以……”

“你找到了么?”我突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问。

“什么?”我的突然开口使他有过一秒钟的发愣。

“孤独。”

“哦,那个……”他手开始不自然地抓头发。

“那恭喜你,”我说,“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孤独。”

“你知道么,”我的眼泪像那团融化的冰淇淋那样无法抑制地流淌出来,“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被孤独困得紧紧的,紧到呼吸都很困难。那么努力,那么努力的那么努力的逃都逃不出去。然后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要遇到你这样的人,寻找孤独?真是讽刺……真是笑死人了!”

“梁辰。”

“孤独的感觉,直接问我就好了嘛。什么一个人爬山,什么一个人看海,我虽然不知道怎样解释清楚,但我只知道,如果你知道孤独的感觉,你绝对不会像现在一样吃着冰淇淋在大街上找它,你只会逃,像我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的逃,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找各种各样黑暗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可是如果有人愿意指一条路给我,我一定会拼了命的从那里逃出去!”

我把运动鞋脱下来狠狠摔在路边,光着脚往回走。

秋天的路面已经有些凉了,尽管被太阳晒了一整天,被无数人的鞋底摩擦了一整天,但踩上去还是感觉到从脚心传来的阵阵冰冷。

孤独,真的是一种幸福么?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幸福?

我没有去找南希,像上次那样郑重道歉然后说我想演那个鬼。其实我心里从来都清楚,演不演那个鬼对改变我的生活都不可能有任何意义,所以算了,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想演。

只是在放弃了这些之后,对我来说就等于放弃了一切挣扎,终于向孤独低头认输,对它说“以后我会乖乖的”,然后在它的禁锢下变得温顺乖巧,微笑着承受它的青睐。在生活的世界里挽回尊严的代价,是失去了在自己的世界中面对自己的尊严。

我自然也没有再跟邢风讲话,这句话说的有些自视甚高了,估计那天在大街上看到我一番歇斯底里之后他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事实上这几天我都很少看到他,只是经常上课的时候看到他风风火火旁若无人地冲进来坐下,过不了几分钟又风风火火旁若无人地站起来冲出去,把老师气得够呛。

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午餐时间也总看见他把摄像机放在一边,趴在桌子上摊开的一堆纸上写写画画。让你前面浪费那么多时间,终于知道着急了吧。我这样幸灾乐祸地想着的同时,却在担心邢风能不能赶得上完成。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收到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放学以后留一下好么?”我看见纸条下面邢风的名字,吃惊地回头看他,结果他依旧埋头在写着什么。

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吧。尽管这样想着,但我仍然在下课之后留了下来,随便抽出一本书开始看。教室里只有我和邢风两个人,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转过头去看邢风,发现他依然没有反应,于是我有些懊恼地站起来,抓起书包准备往外走。

“梁辰!”他有些站起来,冲到我面前。

“什么事?”

“那个……还有一个场景没有拍,你帮我,好不好?”看见我半天没有回答,他又急忙补充道,“真的只有一个场景,就几个镜头,很快就好了……行么?”

我说好,那现在去拍吧,然后继续往外走。

“等一下,”他伸手拉住我,“等一下行么?”

“又怎么了?”

“实验室借摄像机的时间排不开,你也知道,人数多的剧组优先,我一般都被排在中午或者晚上……不过这场戏本来就是在晚上,所以我们被排到了十点半……”

他紧张地看着我,好像生怕不小心说了什么就会让我头也不回地走掉。但不知为什么,他紧张的样子却让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存在感和一种莫名的满足。

“没关系。”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桌子上的书重新拿起来。

书的内容太无聊,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邢风把我摇醒的时候,我看了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摄像机呢?”我便擦口水便问邢风。他不满地睕了我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又晃晃悠悠地跟着邢风到了楼下,邢风说你等等,我把自行车推过来。我在等邢风的过程中迷迷糊糊又差点睡着,朦胧中看见邢风推着自行车走到我面前停下,我说了声谢谢就迷迷登登地坐了上去。

邢风的脸顿时变得很臭,他扯着我的袖子把我从后座上拽下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这个是用来载摄像机的,你和我一起用走的!”

“哦。”我有点想笑,却还是憋住了扶住摄像机跟在邢风后面走。

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比如现在,我会觉得秋天深夜里的风,比冬天还要寒冷。因为比起冬风那种冷到麻木钝痛,秋天的风则是更尖锐地刺进你的皮肤,你的骨骼,然后渗入你的血液,让这份寒冷在你的全身流淌。

我就在这种寒冷中没有过程地蓦然清醒,用力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地吸住快要留下来的鼻涕,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这时邢风头也不回地问我:“你冷吗?”

“冷。”我快速回答,并且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的后脑勺。

“是么,还好我多穿了件衣服。”他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拉了拉外套。

学校本来就建在市区偏西的地方,而我们出了校门就一直往西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本来不想理邢风,但是看着道路两旁的楼房渐渐变少还是有些担心,直到走到一条车辆很多看起来很偏远的公路时,我猛地拉住邢风说:“喂,再走就到郊区了。”

“就在这里。”他找了一处路灯稍亮的地方,跪在地上开始装三脚架。

“这里只有车,你要拍什么?”我疑惑地想着要不要过去帮忙。

“说了是你来拍,”他把我拉到三脚架旁边,指着前面一段稍有倾斜的公路说,“梁辰你看好,我一会儿呢会骑自行车从这一头,”他指指略高的一端,然后手指顺着倾斜下来的路面指向较低的一端,“到那一头,然后在那一头摔倒。”

“哦。”我一时没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含糊地答应着。

“那,拜托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去推自行车。

我瞬间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自行车的后座冲他吼:“你有病啊,那是逆行啊,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你知道危险就好好拍,”他不耐烦地拉开我的手,“我多来几次,你都拍下来,这样我们回去剪的时候选最好的一组。”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就已经骑上了公路,然后对着那些向他迎面开来的汽车冲过去,然后在巨大的车身面前仓促笨拙地闪烁。那些颜色深浅略有不同却同样刺眼的车灯光束参差不齐地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照得雪亮,亮到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的每次摔倒都伴随着几声尖利而急促的刹车声,而我总是条件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然后数五秒再睁开。因为我知道,五秒钟,足够邢风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站起来,然后示威性地冲我挥挥手,并且在我眼里其实很狼狈地扶起自行车准备回到原地进行下一轮的拍摄。

而五秒钟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害怕因为时间的狭促而带给我的忐忑和好奇,让我跑到路中间张望时,发现邢风在车轮下绽放的身体。

如果我是邢风呢,比起让我如此害怕的死亡,我知道我更害怕承受的是那些铺面而来的刺眼的灯光和司机锐利的鸣笛与咒骂。它们仿佛穿透我的身体,一瞬间让我无法躲藏。一直被我拼命掩藏着的孤独,这一刻被灯光照得通亮,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暴露在我自己的目光下,亮到即使我用力闭上眼睛,它依然清晰地刻入我的瞳眸,让我无法逃避。它的身体被所有人撕扯,破裂、流血,它在对着我哭泣,它在冲我尖叫。

我的意识在邢风一次又一次的冲刺中完全崩溃,痛苦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的整个身体,让我嘶喘却窒息。那种痛苦让我张开嘴巴想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亦或是我发出声音了,但耳朵却什么也听不到。

情绪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我看见邢风正蹲在我身边一脸担心地看着我。他的脸颊上有一块青紫色的伤痕。我伸出手想摸一下,却发现邢风的外套从我肩膀上滑落下来。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邢风突然站起来说回去吧,同时伸出一只手想拉我起来。

我没有抓住他的手,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邢风。”

“什么事?”他的眼睛里透出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忘记拍了。”

           八

那个时候我看到的孤独,无论过去多少时间,我都不会忘记。

那个时候我拼命对你呼喊,却没有喊出来的声音,却在记忆里分辨不清。

是想求你救救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会救你。

那么,谁来救救我们。

不带有任何偏激感情地客观地说,我对邢风的作品是没有任何信心甚至没有丝毫希望的。只要他别做的太糟糕害我没办法毕业我就谢天谢地。

所以放假那天的放映式兼颁奖仪式我毫无犹豫地选择在宿舍睡觉,结果被邢风的电话吵醒。

他居然告诉我他有事情不能去,要我去替他坐在导演席的座位上。

“不可以不去么?”我试探着问,“反正报告厅那么黑,张老师也注意不到谁不在。”

“那颁奖的时候叫了名字下面没人怎么办?”

“反正也不会获奖……”我小声嘀咕着。

“你快点给我去!”他在那边吼道。

我跑到报告厅的时候,放映已经开始了。我费了一番功夫找到导演席,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才发现旁边坐的是南希。南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连着看了几部片子,觉得无论是拍摄还是剪辑,都很专业。我不禁为邢风担心起来。

“下面请欣赏9号作品,《孤独者》。”

邢风做好片子之后一次也没有给我看过,我怀着无比紧张的心情开始看,结果看了10分钟之后,整个人就处在了完全放松的状态。

他疯了,他搞什么意识流。

整个片子几乎就是几个长镜头组接起来的,没有看出任何的技术处理,只是单纯的场景间的转换而已。最要命的是,有几个场景只是开始时邢风在前面露了个脸,过几秒钟就看不见他的人。天啊,他不会是把没剪过的镜头拿来充数的吧。看起来简直就是在路边架了一个摄像机,扔在一边不管让它拍摄一整天,然后直接把带子取出来放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邢风一定是知道自己拍出这么个东西很没面子,才让我来代替他来这里丢人现眼,受人指点。

现在想想,他是有多么厚脸皮才能对我说出“颁奖的时候叫了名字下面没人”这样的话啊……

这时我看见了那天我们重拍的画面,几乎是没有剪辑的,邢风骑着单车在那条公路上面对那些向他高速开来的汽车,一次一次地冲刺,又一次一次地摔倒。

刚刚还有些嘈杂的报告厅顿时变得安静,是啊,仅仅是这样的影像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那么那天我看到的呢,那些令人疯狂令人窒息的画面仿佛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一种莫名的孤独感渐渐席卷了我的身体,开始侵蚀我的意识。

邢风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

“对于我们这些孤独的人来说,我们全部的生活,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一次一次在黑暗中驰骋,然后一次次重重摔倒在地上。我宁愿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那些耀眼的灯光告诉我,我的孤独,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被照得无比清楚。

我可以慢慢地走,那样即使摔倒也不会让自己很受伤。但我仍然选择这种近似伤害自己的方式,我甚至觉得,只有在每次摔倒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里才是最踏实的,最安定的。只是淡淡地想着,啊,又是这样了啊。虽然摔到的地方好痛,还出了血,但真的会自己偷偷笑出声音来。”

仿佛是刻意的,前面那些粗糙的镜头又被放了一遍,包括那些连主角都消失掉的场景。

“看吧,孤独就是这样,即使这出戏的演员只有你一个人,但镜头仍也许不会跟着你,走着走着,走着走着,你就会在人群中走丢,没有人找你,连你自己都会把自己忘记。

你说你不痛苦,他们不相信你;你说你痛苦,他们也不相信你。很奇怪对不对,其实和你真的痛苦与否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不愿意相信你,不相信你这个人而已。就像整个人都被否定一样。

在寻找孤独的过程中,我遇见一个女生。

我知道她是一个想要逃离孤独的人,而我是一个去寻找孤独的人。但很奇怪的是,我们却走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走错了方向。

有一天她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她说她怎么也逃不出去,那些捆绑住她的孤独已经渗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无论怎样都挣脱不了。那个时候因为她哭了,我才没有说什么。

我那个时候想对她说的是,你真的逃了么?她所做的努力,就像她上次做的一样,在黑暗中用一张床单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越是用力地拉紧,越是没有办法逃出去。这种感觉有点像想要抓住自己的脚腕把自己举起来的小孩子,失败了,就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想了很久,孤独是一种病,这是对的吧。但是同样有着这种病的我想问问拼命想医好这种病的她,你的眼睛永远盯着心里那些因为孤独留下的伤痕不放,而从不肯向外看,即使你真的逃出去,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呢?你往哪个方向逃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所以真的走不出来又怎么样呢?只要你不再害怕向外看,不再把自己藏起来,就算你坐在原地不动,甚至和我一起走在去寻找孤独的路上,你也不会再被孤独伤害。”

影片的最后出现了一双鞋子,是那天我摔在邢风面前的运动鞋,它们被安静地摆放在路边,旁边出现了“THE END AND THE BEGINNING”

“白痴。”我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捂住嘴巴,却摸到了自己一脸的泪水。

那个答案,那个想了许多年都没有想好到现在已经失去了意义的答案,我似乎有些想到了。也许那不是一个答案,那个时候应该说的可以让我全身而退的那句话,也许并不是并不是解释给自己听的一个答案。

“南希。”

“啊?”南希转过头来,看了我几秒说,“哦,挺不错的,没想到你们两个人也能……”

“我讨厌你。”

“什么?”她仿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我讨厌你。”我微笑着对她说,然后站起来离开。

说这种话,还真的是小学生的水平呢,幼稚死了。

自嘲地笑了笑,推开报告厅的大门,明亮的阳光瞬间充满了我的双眼,让我一时间无法适应。

万一真的获奖了怎么办,我这样走掉,会被邢风骂的吧。

管他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我这样想着,突然笑了。我和邢风,其实都不应该去领的。《孤独者》的奖,应该让孤独者去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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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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